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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则栋:大时代剧变中的一个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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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文革”,丈夫离她以及这个家庭越来越远。1976年7月28日,发生唐山大地震,举国震恐。鲍蕙荞拉扯着两个孩子,和三个七旬上下的老人,在王府井大街的红绿灯下搭了一个地震棚,住了两个多月,这段时间庄则栋居然也没有回家看过一眼。两个多月后,“文革”终于以“四人帮”倒台宣告结束。此后,虽然庄则栋隔离审查四年又发配山西三年,但可以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为什么一定要离婚呢?鲍蕙荞作了这样的自我解剖,说:

我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离开他,是因为我的性格不允许自己那样做,不是出于爱情,只是一种道义上的责任。关于我的婚姻,我曾经在接受一家日本电视台采访时,做过一个比喻:我的家庭是一只小木船,在旋涡里头旋旋旋,最终虽然又旋出了水面,但船上的一切东西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个比喻可能只有切身体会的人才会想出,可以感受得到鲍蕙荞的无限惆怅。他们是在1959年维也纳第七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认识的,当时大家都不到二十岁。1961年,鲍蕙荞在埃涅斯库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在中国音乐界引起一阵的轰动;此时,庄则栋刚好第一次获得世界乒乓球男子团体和单打的冠军,一下子成为民族英雄和很多女孩子的偶像。1962年过年,在北京市委举行的过年联欢会上,两人再次邂逅,其后正式确定恋爱关系。当年,他们的爱恋曾引起多少人羡慕啊。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可是,文革之后,当年的青春纯洁,锦绣年华,幸福向往,早已消逝得无踪无影……

庄则栋弄到妻离子散,甚至差点以自杀了结自己尚还年轻的生命,他政治上的悲剧,家庭生活的悲剧,让人不胜感叹。但是,在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这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多少民众受到惨无人道的迫害!比庄则栋更惨得多的悲剧千千万万,简直无法计算!就说当时的中国乒乓队,傅其芳、姜永宁、容国团等名将,庄则栋的教练和前辈,在文革中惨遭批斗,蒙受种种羞辱、冤屈,短短几个月内就相继上吊自杀了。

庄则栋写给本文作者的题签。

庄则栋说他要忘掉文革,不去想,更不会去写,以拜佛取得内心的平静。笔者作为一个同时代人,充分理解他的处境他的难处,但是,如果对他作更高的要求——他作为文革时期一个标志性人物,是应该有更高要求的——那么,他在历史面前,似乎欠缺了什么。不少人也有这个看法。例如,凤凰卫视的著名主持人陈鲁豫。她采访过庄则栋三次,她个人的感觉是,庄则栋对文革的这一段经历“没有反思”。他觉得政治就是跟人,跟对人,就往下走;跟错了,就倒霉。庄则栋给陈鲁豫讲过一件很具体的事,就是他特别敬重的大人物都可以随波逐流,都可以根据需要去表态,他“也就无所谓了”。

庄则栋庆祝七十大寿。

这就涉及到对文革的认识;涉及到对毛泽东的认识。今天有识之士都认为,文革是毛泽东极左路线不断恶化的必然结果;文革是无法无天,灭绝人性,是个人崇拜,是以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为最大特征的毛泽东思想的登峰造极。至于江青和毛泽东的关系,江青在1980年公审时用了一句既形象生动又透彻准确的比喻已经说得很清楚:“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

不过,行文至此,我突然感到,也许,我们还是不应该因为庄则栋欠缺文革反思而把他视作一个死不悔改的罪人。看看这几年,薄熙来的“唱红打黑”这种文革借尸还魂的把戏不是还受到许多官员和民众热捧吗?今天即使在薄熙来经已暴露的罪行已属天理难容的情况下,不是还是有人叫嚷“当官要学薄熙来”吗?再进一步说,虽然三十多年前就明言要“彻底否定文革”,但三十多年来,文革却一直是一个不能摸触不能公开探讨的“禁区”,这不是当代中国政治生活中一桩很难自圆其说的咄咄怪事吗?再看看今天的中国,不少明星、名人像庄则栋一样,被挑选当上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或安排在政府部门从政,他们不管在“两会”或在其它国内国际场合,经常是在简单地重复官话,根本提不出自己的什么见解。有一位被戏称为“活化石”的全国人大代表申纪兰,从1954年第一届连任至今2013年第十二届,而且以“当代表就是要听党的话”、“从来没有投过反对票”来标榜自己。这种天下罕见的类似的“奇迹”不是天天还在发生吗?庄则栋的感觉而且亲身证明了的感觉——政治就是跟人,跟对人,就往下走;跟错了,就倒霉,不是直到今天还是中国官场的金科玉律吗?多少腐败官员不就是因为“上面有人”逃过法律制裁甚至“带病”升官吗?

庄则栋在病床上。

既然如此,要求庄则栋深刻反思文革,意义又有多大呢?就让我们以宽容体贴之心对待这位乒乓天才吧。庄则栋临终前一天,当他急切盼望见到的大师兼好友范曾来到病榻前为他画素描时,竟然出乎在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坚持坐了起来,极力睁大双眼,力求给人留下自己最佳状态的形象。就让我们记住他这种精神吧,就以范曾给他送来的题字纪念他:

“小球推大球,斯人永不朽”!

(2013年2月15日于悉尼,3月9日添加后记并作个别改动。曾发表于《明镜月刊》2013年5月总第38期以及各地网站。)

后记:

北京时间2月28日早上,庄则栋遗体告别仪式在北京佑安医院举行。据冯翔〈不是功臣,就是囚犯?——庄飙记忆中的父亲庄则栋〉(《南方周末》2013年3月7日21版-22版)所写,那天,四十五岁的庄飙不停地奔走在医院大门口和太平间之间,去接一拨又一拨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客人。9时30分,告别仪式开始。庄飙以长子之身站在父亲遗体身侧,与一个个来宾握手。他站在第二位。站在第一位的,是他的继母佐佐木敦子。他的母亲,已和庄则栋离婚二十八年、现已七十三岁的鲍蕙荞在告别仪式开始前就赶到了现场。庄飙搀扶着她,在数百名宾客注视下走进大厅。稍后,她在一位亲属搀扶下提前离开。

佐佐木敦子为庄则栋扫墓。(唐师曾摄)墓地位于北京昌平,墓碑最下方的石基上有“爱妻佐佐木敦子敬立”的字样。背面刻着:“在这里长眠着小球推动地球的人”。

来的名人不少:濮存昕、陈鲁豫、陈喆……但没有看见体育系统的人。人们问,庄则栋过去那些队友、教练、学生呢?国际乒联终身荣誉主席徐寅生、国家体育总局前副局长李富荣,均未出席。梁戈亮是受庄则栋恩惠的人,然而,缺席了。他很含糊地说“没有接到通知”。另外两位庄则栋在体育界的多年老友也都没有出席。有人私下表示接到了不得参加庄则栋遗体告别会的通知,但没有人愿意公开证实这条通知是真是假。他们都因为“种种原因”缺席了告别会,包括那些前天还说好一定到的,连飞机票都订好了的人。解释含糊不清:“这个事情,不好跟你讲是谁通知的……比较复杂。”

中国这些事情真的“比较复杂”,特别如果往其深层实质察看。我把庄则栋大起大落的人生,看作大时代剧变中的一个悲剧。在这个沉沦神州,除了那些以鲜血祭祀民主自由的先知先觉者外,还有一些被黑风妖雾裹挟到地狱的迷失灵魂。中国共产主义革命事业把人变成鬼,变成另一类祭品,庄则栋就是这样的一个代表。进而论之,中共可以调换主子,但它把人变成鬼的事业依然继续不变,而且还能变着花样,让可能的得宠的新鬼自以为不同于落难的已被抛弃的旧鬼。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议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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