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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耻辱\现实(二十五年之后的耻辱与和解)---2014年纪念六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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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一大群人看来,陈丹青那番话虽然赢得了学生掌声,但究竟不过是年轻人初尝禁果的快感,就和闹剧演员当众大谈黄色笑话一样,是廉价的逾越,廉价的表演。他们可能自忖,六四不是不能谈,但“现实”远比你们这群孩子所知的复杂,所以他们才不愿意轻易开口。他们更可能会想,六四自有是非可言,只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比起你陈丹青的轻率,我们现在默默干的才是脚踏实地的工夫。

对了,绝大部分学懂与耻辱“和解”的人其实都不会轻易否定六四,也不会认为屠杀是对的(即便他们之中有人又相信这是政府的无奈举措)。只是比起公开悼念或者声讨,他们认为还有些更重要的事情得做,一些细水长流的工夫;还有些更要紧的东西必须顾虑,一些非常现实的情况。于是我们都学懂了接受耻辱。例如我,就在另一个场合里头遇过学生站起来问我关于六四的事情,一时全场哗然。我对他说,我怕你们学校会被追究,我怕这个论坛以后会办不下去,我怕你会被人记住名字惹上麻烦。所以我建议活动之后再私下和他交流。意外就这么过去了,邀我来的朋友们抹了一把冷汗,事后夸我应对得体,救了他们一把,的确这些朋友都是认真的学者,而且开明,不只教出一群好学生,还常常在最大限度内秉笔直言,议论国是,乃至于被人看作是“汉奸”自由派。但我自己明白,我已经羞辱了自己,整个晚上无法入睡。二十五年过去了,政府或许真如他们所说,“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同样地,我们也把耻辱纹在了自己的身上。

现实

活在这个我们被迫闭嘴与失忆的耻辱现实之中,不去与现实和解,也不去委屈自己,反而很不现实地保存自我,难道不是一桩意义非凡的事件吗?

(二之二/本文发布于2014年6月15日)

那些幸存下来,并且要学会和耻辱共存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中大学长林亦子经历过六四屠杀现场,在他的〈北京纪行〉(收录于《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我们在北京》)里头,有这么一段见证:

“在X大学附近一个饭店门口兜乘一辆三轮板车,每人四十元去火车站,如果能报销的话还得四十五。师傅说所有汽车都不走了,而且长安街被封锁了。去北京站必须经过长安街,师傅说他熟悉小胡同绕过去。师傅一路问他的同行去北京站的路怎走,又跟我们谈话,讲的都是近似昨晚街上市民的那些话,不过他还讲了昨晚的亲身经历。……最激烈的战斗在建国门桥,……有几十个老百姓向军车冲去,军人向他们扫射,他们倒下了。接着又有一批向前冲去,又被射倒了。……他说死去的有几百人”。

重点在林亦子对师傅那段描述的感想:“师傅跟我们说这些语气并不愤怒,就像小时候大人讲战争故事那样。这时才知道我以前只不过是将那些战争故事当成神话来读,当神话变成现实的时候,我是多么惊慌,我要逃离现实,使之重新成为神话。然而,师傅讲的是现实生活中的东西,他无法逃避,或许没有想到逃避,他讲的是生活中熟悉的事情,大屠杀以后他依然要工作,要生活,他不会像我那样惊慌,他不会像我一样回到自己的地方寻回自己的生活。”

就是这样的人,一个三轮车伕,一个小公务员,一个白领,一个主妇,一个清洁工人,以及所有见证过那年六月的北京市民和普通中国老百姓。他们不能惊慌,日子还是得照样的过。他们无处可逃,因为那是他们的地方。甚至就在六月四日的上午,他们还要出来工作,甚至还要记得和客人讲价。历史,对他们而言,只能变成神话般的传说,犹如嘉定三屠,犹如扬州十日;昨夜已是前朝。因为这是生存下去的办法。否则,你该如何面对这个每逢六四,“今天”二字都要在网络上消失的奇诡现实呢?

我从不敢轻易判断这些沉默的幸存者,正如我从来不敢接受内地朋友对我们的夸赞──“你们香港人真了不起,真是勇敢,每年这时候都还记得站出来”。因为我永远不能彻底体会他们的处境,因为没有经过考验的勇气算不上是真正的勇气;而他们的每一天都在接受考验,并且已经持续了二十五年。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Matters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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