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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思:杜导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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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宣布停刊后,炎黄春秋杂志社全体员工随杜老撤出,无视提职加薪给事业编制的许诺,自谋生路,无一留任。我的同仁们,义无反顾,全体“成仁”了。

三,双料企业家

改革开放之初,杜老在新华社有“杜大胆”之称。其实我们知道,杜老深知官方底线,即使试探,不过越界一寸两寸,每年还要限制次数,有张有弛。用杜老的话说:“我们只说了一点实话,两点都没有。”为了让高层放心,杜老主动承诺“七不碰”,避开官方最痛之处。曾有离休高官建议我们加强与各地读者阅读小组的联系,建立读者俱乐部,杜老坚决拒绝,认为那是发展组织,摸高压线,离死不远了。

凭着这种“四不像”体制,凭着这种分寸拿捏,创刊十几年后,《炎黄春秋》俨然成为一面旗帜。本来就不多的竞争者被官方清除了,好文章好作者自然聚集在幸存者旗下。至于幸存的原因,从官方角度说,顶层的改革开放思维尚有余温,至少觉得我们可以装点门面,只要别太“离谱”。顶层以下的官员则不敢出重手,毕竟站在第一线的杜老是本行前辈,随后还有杜润生、李锐、李昌、于光远、朱厚泽、李慎之、吴像、李普等一批省部级大员,压阵的有萧克、周谷城、费孝通等一批副国级顾问,似乎还有一些若隐若现莫测高深的大佬。他们的身份特权,或多或少地转化为杂志的品级特权,给“四不像”刊物披上了铠甲。

“铠甲”确实管用。前边说过费孝通写信求情,还应该说说萧克。胡耀邦去世五周年时,胡的名字还是敏感词。《炎黄春秋》准备发纪念文章,内部发生激烈争论,连胡耀邦的夫人都出面劝阻。杜老提议请萧克决定,萧克说:“发。谁有不同意见,告诉他我的电话号码,我愿意和他讨论”。我还记得一个小会,顾问和部分编委商议如何应对打压,在场的大概有杜润生、李锐、于光远、朱厚泽、吴像、何方和李普等人,只听于光远坐在轮椅上笑道:“他们敢封《炎黄春秋》,咱们就坐着轮椅,举着小旗,到天安门广场去。他们碰一个,咱们倒一个。”

杜老身后有这样一批高官,左右还有一起创刊的老友老部下。方实,离休前是新华社机关党委书记,他永远带一个黑皮包,永远能从包里掏出好稿子。徐孔,离休前是中国食品报社长兼总编辑,他既编稿子又当总经理,铁面无私,让杜老和我们每个人经常自掏腰包,不敢轻易花杂志社一分钱。杂志社里不乏才干过人脾气暴烈的业内高手,拢住这些人并不容易。我见过高手与杜老面对面拍桌子骂娘,过后就忘,连个小疙瘩也看不到,双方的度量都让人佩服。编辑部里的年轻人自由化倾向明显,各种缺点也很明显,杜老依然包容重用。

据说,企业家的主要功能,就是以创新的方式组合各种生产要素,发现并满足潜在需求。“四不像”杂志社的社长,同时在官场和市场上打拼,堪称双料企业家。杜老不仅要组合人才和资本等生产要素,还要组合权力要素,以走钢丝的方式满足读者和官方的需求,罩着编辑部为各界作者和读者搭建桥梁。这就是适应中国特色环境的创新。顺便提一句:在中国特色浓重的环境里,出版和言论自由之类的公民权利并不是公共物品,此时权力要素入伙就有了生产要素的作用,好比农民手中的农药,工厂的围墙和保安——生产者被迫自力更生抗害救灾,抵御外部权力入侵。

然而,机缘有合有散。秋叶飘零。余温散去。冬天来了。

四,他们是谁?从哪里来?

杜老对自己这伙人的定性是“党内民主派”,又称改革派、开明派、改良派、温和派、“两头真”。杜老最尊敬的老领导是赵紫阳,他是赵提名到出版署当署长的,因此又被划为改革派中的“赵派”。实际上,2008年那次打压,导火索就是杂志上出现了赵紫阳的名字,闯了禁区,还连续发文讲述赵在历史上的功绩。

在赵紫阳软禁期间,杜老和几位老友合作,为赵整理出版了轰动一时的口述回忆录《改革历程》,随后又用采访的剩余材料写了一本《赵紫阳还说了什么》。官方派人去杜老家劝阻在香港出书,杜老一口回绝,说“我遵循实事求是的原则,只说了一点点实话,怎么就容不下?如果为此停发我的养老金,取消离休待遇,我不怕。我孩子大了,可以养活我。我是老党员,有七十多年党龄,如果为此开除我的党籍,我无尚光荣!”

这是我听杜老说过的最强硬最决绝的话,由此可见他“派性”之强。但他对我们复述这番话的时候,又补了一句:“其实我怕。怕他们取消我的医疗待遇。”

这些自称党内民主派的人,核心诉求,就是建立一种民主法治体制,迫使官方向选民提供物美价廉的公共物品,保护好宪法承诺的公民权利。他们想利用权力的余热,推动中国转型,改变权力至上的大一统格局。

从上到下,从赵紫阳到李锐到杜导正,再到方实和徐孔,年龄相差不过十岁,这一批人从何而来?我看是撞南墙撞出来的。前边提到姓名的人,无一不是伤痕累累,人人栽过大跟头。这是一代人的共性。往大了说,整个国家都是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一路摔过来的。再往大了说,半个世界都跟着苏联摔了几十年跟头。困而知之,穷则思变,改革开放其实是半个世界的历史潮流。

五,他们能往哪里去?

在半个世界的转型史上,似乎可以提炼出一个两方四派的互动模型。两方即官方民方,四派即官民两方内部的强硬派和温和派。官民双方的温和派互动,温和对温和,构成温和轴心,可以形成良性循环,转型大体温和平稳。波兰、南非、西班牙、韩国和蒙古等国都是如此。台湾亦然。强硬对强硬,大抵是拳头大者胜,例如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1989年的中国,还有1997年阿尔巴尼亚转型之后的全国战乱。强硬对温和,通常是强硬派连连得手,步步紧逼,失利方的温和派无奈下台,强硬派登场,回归强硬对强硬的双输格局。中国转型一百多年,从戊戌变法算起,大抵是强硬派得手,得手之后路径依赖,持续强硬,掉进强硬陷阱百余年难以自拔。

杜老这一拨党内温和派,与体制内外的温和派改良派作者合作良好,良性循环前景隐约可见,奈何连遭重手打压,黯然出局,又为中国百余年转型史增添了一小段悲剧。不过,作为悲剧的失败方,将心比心,我猜杜老的内心是平静坦然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心尽力即可俯仰无愧。即使有机会重活一次,我们,我,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微斯人,吾谁与归?

2023年9月20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二十一世纪网站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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