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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逸骏:回不去的1980年代?“中国民主化条件”的溃散与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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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不同世代的切身经验,当官僚干部控制公共言论与行动场域的能力退化,“冲塔”、“翻船”更加常见的同时,回到“七条件”的前提,或许就如1980年代的许多论坛集会,彼此“平等地、好好说话”。而在“运动式反腐”、“政治先行”的处境中,体制内官僚干部对于“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反复折腾”早已强烈有感,若逐渐警醒自身同属徒劳卖命的“内卷”、“韭菜”、“人矿”处境,即使持续“晋升”,指向的不过是胡锦涛、李克强的风烛残年,转瞬即逝,那么“躺平”的消极抵抗,难免更成为日常心态。

1980年代后期“民主运动”几经摧折之后,再难以在中国社会激起共同回响。(美联社

编按:六四天安门事件已经35年。本报与国立清华大学《当代中国研究通讯》合作策划专题,第三篇由清大社会所陶逸骏教授执笔。1980年代曾经是中国开放思潮和行动的黄金年代,但中共在1989年血腥镇压之后,备受缅怀的开放氛围已一去不返。陶逸骏分析后天安门世代的成长环境和世界观,并指出这个时代和前时代的显著差异。本文对话对象包括当代中国人、海外华人、和台湾人,他的目标是促成理解和对话。

在当代中国社会,“三十五”是个别具意义的年数。许多“年龄线”画在三十五岁。举凡公务员和教师招考、企业招聘、高校青年项目等诸多领域,一旦超过三十五岁,机会往往也就随之消散。“三十五”似乎武断区隔了稚嫩与风霜。横跨三十五年,免不了留下几层“世代差异”。

也就是说,八九那年出生的婴孩,今年在中国很多场景当中,已经不被视为一个具有“潜质”或者“可能性”的青年了。思想与职涯相当程度已经定了型。而所定的“型”,又来自三十五年来中国体制与社会的各种必然与偶然。其间长成青年与中年的中国人,相较于八九天安门广场上及各地响应的年轻面孔,已是换了人间。

而在台湾,尽管“三十五岁年龄线”不那样处处横亘,但世代政治经验、中国想像,以及对“八九”的关注,也都起了很大变化。集结喊话、隔海声援中国社会运动的盛况,已经难以重现。然而,中国“政体转型”的前景,与台湾的关联未曾减弱。1980年代中国许多思想和行动遗绪,构成政体和平转型的条件。三十五年来,这些条件逐渐溃散。但近年变局下的体制间隙,似乎可以察觉若干思维与行动的“新生”。这些思维与行动无意也无法“继承”1980年代,未必使“和平转型”的渺茫路径更加具体,却与台湾最有“理解和对话”的可能性。

一、体制:八九震荡之后

实际上,当年广场内外的年轻面孔,在被捕或流亡之外,就有相当多数在惊诧中被震慑,起身输诚或匍匐噤声。鱼贯转而赶搭1990年代进一步经济增长的班车。中共政权牢牢把控这种“绩效合法性”。八九时已经或正在懂得世事的几代人,仿佛带着别无选择的理所当然,成了敏锐追随务实主义以自保生存的几代人。钱理群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系统性增生,不只是在校园。

尽管一些人牢记1980年代的理想开放,甚至成为其后数十年不少“公民行动”背后的启蒙能量,但见识过政权手段之狠辣,多少也更加明白,需要以什么样的务实手段策略来伸展理想。赵鼎新描述八九学运前夕那种略带随意的“自发性”(spontaneity),在八九过后较为罕见。体制内的谨慎者寄望于“地方政府改革”、“治理创新”甚至“党内民主”等折衷渐进手段。更积极者则不断尝试“擦边球”、“高级黑”、“戴锁链跳舞”,进而“公民倡议”,试图在红线边缘引起共鸣,推动改变。

在这种“少数人务实掩护缓行、更多人抛弃理想以图自保”的举国潮流中,中国的确维持了高速经济增长,并试图向全世界展现出融入市场秩序的和善之姿。不过,当巨兽面向世界秩序、但也间或扰动世界秩序之际,一种“支配游戏规则”的快感,在“务实自保”两三世代之后,带来一种“已经站起来、富起来,还能强起来”的共同想像。“崛起”作为躬逢其盛的历史必然,未必需要冠上“和平”二字。而崛起过程中种种社会代价,反复被“发展”和“富强”的叙事碾压。如果江、胡时期还看得到一些倡议“创新改革”的“擦边球”,其中部分原因,也许是各求务实自保的新兴社会阶层,恰好碰上碎裂分化的集体领导权威,足以探得一点“自我表达”的余地。

在压制、隔绝、分化与丑化十数年之后,“宪政民主”的解读思维,离中国大多数人已经相当陌生而遥远了。(美联社)

但事实上,在经济增长激起的广泛冲突下,当时政权已有意识地积极摸索和展开控制社会的手段。偶有的缤纷空间,只是摸索过程中的缝隙而已。社区网格化、舆情数据监测、抓捕维权和异议人士,在2000年代中后期都已经形成大军压境之势。2017年蔡奇清理北京“低端人口”的许多作为,早在北京奥运之前的2007年,就可见于北京的都市计划和人口调控方案。《零八宪章》使得刘晓波遭到重判,也是胡温任内的事。只是在“治理技术”成熟的今日回头看来,似乎都不再令人讶异。

二、社会:对经济增长代价的解读歧路

“崛起”的社会代价依然灼热存在。中国许多群众也深知:官方强调举国政策方针,往往硬气宣称“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但绝大多数中国人从来不是“我们”,而是那个“代价”。2000年代后期的中国社会,看似又开始蠢蠢欲动。除了受到日益精进的“治理技术”抑制,这些暗潮面对经济增长的诸多“社会代价”,主要有两股截然不同的解读路径:一种解读是“问题在于没有政治改革。而‘宪政民主’是政治改革的方向”,另一种解读是“问题在于经济改革走得太远,受了西方资本主义毒害,毛泽东路线才是正确方向。”

两种世界观分别自圆其说。前一种解读路径,的确承袭某些1980年代即有的改革思维。后一种解读路径看似匪夷所思、与“邓小平路线”相背,却是一股无比强大的漩涡。并在2000年代助长所谓“毛化”的社会基础。权力阶层当中,因而有人发出无关痛痒的“文革遗毒犹在、悲剧可能重演”论调。但很容易看到,“毛化”解读更便于纳入中共既有理论体系和实践方式。民气可用,“唱红打黑”则是直接有效的手段。相形之下,对于经济增长代价的“宪政民主”解读路径,则彻底被否定、丑化。胡温后期也就有了“五不搞”的说法。

虽然文革灾祸曾经勉强促成了改革共识,但对于毛泽东时期的诸种“遗绪”,1980年代仅以“实事求是”的发展叙事稍加“封印”,从未真正解决。“不争论”也使得对于毛时期和文革的反省,相当程度转化为对于“异议”和“冲突”的排斥。尤其八九事件之后,1980年代各种“思想之光”悉数沉没于这种恐惧当中,从而被有效肢解为务实主义的“自保”和“遮掩”,终于披上一件“和谐社会”的外衣。整个胡温时期,尽管诉求“公民人权”的行动开始偶然浮现,但处于体制“治理技术”和“毛泽东意识形态”面向市场化社会“适应学习”的间隙,如果还留有什么关于“理想”的议程,也已实质远离了1980年代。个别知识分子在《零八宪章》的串连呼喊,试图重启1980年代的思维与行动,但再也唤不起广泛的社会响应,迅速受到打压清除。

尤有甚者,北非中东的“茉莉花运动”,以及伊拉克、叙利亚等国的政治转型经验,被中共官方论述反复渲染。务实自保的多数中国民众,以及对“西方民主”曾有过多天真幻想的不少知识分子,很快也就接受了“如果照搬宪政民主,中国会陷入分裂与动乱,无法解决当前迫切问题”的说词。历史遗绪的积重分化、国际局势的变动,受到政权刻意而巧妙的操弄。

此外,八九以来海内外民主运动社群,行动固然受到严峻限制,但自身的确也存在品质良莠不齐、分歧争议不断的现象,缺乏从中国体制内、广大社会群众、甚至社群自身凝聚共识的条件。当中国内外社会思潮“对崛起的幻想”与“对社会代价的毛化解读”合流,陈宜中所谓“反民权的国族主义”,终成为习近平上台之际的庞大资产。

三、治理技术与意识形态结合:“七条件”的溃散

陈宜中所指的“邓小平路线”,先是收编了群众“对异议的恐惧”和“稳定、秩序”的执念,竟从而助长群众对经济增长代价的“毛化”解读,使“反腐斗争”及“反民权的国族叙事”成为习近平上台之际巩固政权的“理性”方向。与此同步的是,“治理技术”已臻成熟。“网格化”、“舆情监测”、“枫桥经验”、“脱贫攻坚”到“四个意识”,都指向一种官僚干部充分掌握与整合资讯,“行政下沉”而能自我运转、落实到最基层的严密指令控制体系。COVID-19封控防疫三年期间,这个体系性质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上而下的严密体系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事实,政权得以垄断关于“稳定、秩序”的可能性。(美联社)

当这个自上而下的严密体系逐渐成为一种社会事实,政权得以垄断关于“稳定、秩序”的可能性,“群众、民意”也经由“舆情回应”机制,被代换为有机集体的“人民”,成为强化中共权威的养分。在体系控制范围之外的社会行动,几乎全部可被视为“稳定、秩序”的威胁。借此,政权得以压制一切对于自身可能产生挑战的意见、诉求、行动者。然而,将这些“可能的威胁”打压、分化得越彻底,“民主会使中国陷入混乱”、“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的说词,对于中国一般群众也就越有说服力。因为,“可能的威胁”乃至“秀异而团结的反对派”,正是相对稳定有序的民主转型过程所需要的条件。

2013年《关于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情况的通报》提出的“七不讲”,事实上就归结了对于中国“和平演变”、有序开启民主转型至关重要的“七条件”,包括“普世价值、新闻自由、公民社会、公民权利”的普遍认知、对“中国共产党的历史错误”的清算、“权贵资产阶级”的松动,以及“司法独立”的确立等等。但就如同许多独裁政权,中共采取的手段是:以“民主会带来混乱、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为由,将这些条件逐一硬生生压制、拔除。拔除之后,再理所当然昭告大众“民主会带来混乱、推翻中共可能换来更差的政权”。某种程度上,这成为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能够使更多人畏惧中国民主转型。

只是,这么做的直接结果是,一般人民对各种政治社会代价的“毛化”解读更成常态,也更仰赖中共体制。基于“七条件”的思维和行动渐行渐远,“和平演变”更不可欲。如此,正中政权下怀。在2022年“白纸运动”发生前,中国社会提出抗议诉求的行动能量,已历经十年左右的低潮期,在论述、策略、剧码、时机判断等面向,和胡温时期相较,都显得略为生涩。“白纸”匆匆上阵,难有组织动员,以至在分散于各城市的宣泄之外,其实不应承载“催化体制转型”的期望。

这并不是说胡温时期较为“进步”。如前所述,只是胡温时期对“治理技术”初步探索的过程中,“七条件”还能找到零星空间。实际上,“七条件”真正在体制内及广大社会进入思维、慎重讨论、提上行动议程、产生影响,还是1980年代的事。八九事件的重大冲击,除了北京城内的鲜血与人命以外,更在于“七条件”从公共场域分头转往“治理技术”的缝隙。2000年代许多缝隙中的行动者,大都曾受1980年代“三宽”社会思潮背景的深刻影响。[5]但历经八九,这种影响已蒙上一层“务实自保”的黯淡。在缝隙被“治理技术”逐一填塞后,对“七条件”的公然诉求,也就不再可能。

四、八九记忆的疏离:中国与台湾

无论如何,在压制、隔绝、分化与丑化十数年之后,“宪政民主”的解读思维,离中国大多数人已经相当陌生而遥远了。“中国的民主化”已欠缺笼络社会行动的能量──尽管政权对此仍持续极度警觉、恐惧。除了北京四通桥上海乌鲁木齐中路的偶然烽烟,不容易想像中国的群众为着“宪政民主”的理想而群聚上街、冲撞官署。1980年代后期“民主运动”几经摧折之后,再难以在中国社会激起共同回响,恐怕不仅仅是言论管控和历史的遗忘,而是体制在“民族复兴”名义下对于“稳定、秩序”的垄断挟持,已经成了一种社会事实,使得“民主转型”鲜少成为中国人以具体行动表达偏好的选项。

不止是中国。回望三十五年后的台湾,如今,假若在台湾街头询问“中国是否应民主化”,可能有相当多台湾人回应“干我何事”。有意见偏好的台湾人当中,除去“觉得中国现行体制很理想”这类叶公好龙的观点(或许不少),许多台湾人即使偏好自由民主,对中国“拆掉网络防火墙”、“开放媒体”也未必乐见,只因为难以预期“排山倒海中国人倾巢而出”的后果。而“中国的民主化”更令人充满疑虑。诚然,一个拥有“成熟完善的”宪政民主体制的中国,或许能够和台湾及世界保持更为和平稳定的关系。但在“和平演变”的“七条件”被中共政权逐一消灭后,中国走向“成熟完善的宪政民主体制”的路程,很可能更加漫长颠簸,未必能在几个三十五年后成真,实在有太大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对台湾是好或坏,殊难断言,以至于无从寄予期待。

1980年代的中国,“七条件”得以真正在体制内及广大社会进入思维、慎重讨论、提上行动议程、产生影响。讨论和行动中弥漫的理想开放,与1980年代初期的台湾相较,其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时台湾官方和民间普遍抱持中华国族主义及反共意识形态,对于中国民主化前景由衷关注,大批台湾学生因而有动机在中正纪念堂前群聚隔海喊话,政治人物和演艺人员也愿意声援。然而,政体歧路三十五年来,随着“七条件”在台海两岸迥异的处境,这样的场面已经不可想像。相对平和有序的民主转型,使得大多数台湾人对“主权”、“宪政”、“公民”等概念有了更为近身、切实的认知,抽象想像中的“共同体”,也已经不再涉于中国大陆。

中国已经远离1980年代,台湾也是。而“纪念八九”的动能,分别因为完全不同的理由而流失。中国群众对于八九事件的否定及遗忘,除了宣传、恐惧、压制,更是“邓小平路线”涵育“毛化”土壤的后果。习近平任内作为,不过是充分利用这个土壤以巩固权威。而台湾群众对于八九事件的漠然与疏离,则是主权国家民主转型的自然作用。中国政权造成的鲜血与人命,对于一般台湾人而言,只有人道主义的关注,一如世界各国新闻中仍然常见的暴力杀戮。甚至透过新型短影音及社交媒体,许多台湾人也接收、共享了“邓小平路线”之下中国若干的“毛化”叙事,认为“中共带领中国站起来、富起来、强起来了”。而最终共同承认的也许只是,“中国走向宪政民主”的宏大叙事,在三十五年后已经过于渺茫。

五、回不去1980年代,“七条件”何以重生

对于台湾人而言,“中国民主化”或许仍然遥远而充满不确定性,但与“毛化”叙事铺天盖地的“战狼中国”相较,“七条件”倘若重新渗入一般中国人视野,或许更蕴含相互理解、平和往来的契机。短短几年前,这种契机还是完全难以想像的。不过,随着近期台海、中国及世界的危机重重,这种渺茫似乎有了些许变化。尤其在COVID-19封控防疫三年,有些中国人对于“社会代价”的解读方式,稍稍褪去了“毛化”色彩。这是因为,当前中共政权已然彻底垄断了“毛化”理念下的“民族复兴”及“稳定发展”叙事。在这些叙事现状当中,假若再面临系统性的庞大“社会代价”,对“毛化”解读路径就不再容易照单全收。

经济下行,更加难以掩饰社会代价四处流窜。在本地劳资、性别压迫、退休养老、退伍军人、医保社保、烂尾楼、村镇金融、编外人员及“不稳定劳动”等诸多场景,都不是“境外资本毒害”或“美国阴谋”的说词足以完全解读。毕竟,贸易战加上疫情三年过后,还能留下提供工资和岗位的“境外资本”、“美国朋友”,很难扣上什么帽子。真要扣,也找不出多少。

三十五年来,体制压迫从未平息,甚至随着“治理技术”精进,“碎裂威权”回归“新极权”。(美联社)

更重要的是,由于经济危机和民营企业困境,导致中国青年高失业率,因此“考公(务员)、考编(制)、上岸”成了大量中国青年职涯的“宇宙尽头”。这不仅使市场经济雪上加霜,也为原本即已渐显紧缺的体制资源增添了沉重负担。负担之下,一方面激化了反腐运动以来的另一波干部寻租行为。另一方面也促使体制以更多欠缺保障的形式聘用人员。当前,许多基层党政单位都有大量的“编外人员”、“临时工”。众人在勉为求生自保之余,能够如何解读自身处境?即使“毛化”路径依然,与“民族富强”叙事也不再轻易共容──“强起来”与我何干?这些人未必采取任何挑战体制的行动,然而,十数年来与“治理技术”彼此支撑的严密指令控制体系,恐怕也就不再容易维持“严密”。

因而几年之后,体制的“缝隙”可能再次浮现。何种力量进入和填充这些缝隙,引导了一般群众解读处境的方式。这影响社会思潮与转型方向,乃至习近平死后的中国前景。当然,对于这种“缝隙”和“力量”,不容任何乐观。作为一个大一统专制国家,中国社会凝聚任何初步改革共识,往往都来自广大群众身陷其中、切肤之痛、饿殍遍野的“重大代价”。如果代价不够“重大”,就会有“原来还不是很多人活得好好的”的声浪阻挠改革。即使毛时期规模的重大代价,也只为中国争取到1980年代为期十年左右的契机。契机之中,大量问题未及解决,终以八九震荡收场。八九鲜血与人命代价,带来数十年“务实自保”和“恐惧异议”的秩序。这种秩序对于“宪政民主”叙事的抑制,直接导致1980年代“七条件”思维行动的溃散,反倒促成“毛化”的肥沃土壤。

目前看来,COVID三年代价及“白纸运动”,远未“重大”到在体制内和社会引发任何改革共识。未来倘若体制和社会缝隙重新闪现,或许也难以期望“七条件”的思维再度受到慎重讨论、提上行动议程、产生影响。然而,在另一场足以凝聚共识的巨变代价之前,中国、台湾以及更多海外华人如果能够从“八九”的纪念意义当中找到某种认同的力量,那或许是1980年代“七条件”的相关思维与行动经验在当下处境的解读,而未必是八九事件的勋章或伤痕本身。

诚然,八九六四的鲜血与性命,是亟需悼念和追问的。但这种人道立场,同样适用于八九以来数十年间,种种经济社会代价背后流逝的大量鲜血与性命。三十五年来,体制压迫从未平息,甚至随着“治理技术”精进,“碎裂威权”回归“新极权”。死难控诉,固然是八九及其后诸多代价的其中一个关键追念意义,“宪政民主”的宏大叙事,也仍然有丰厚的行动议程。然而,倘若八九有更多足以凝聚未来社会思潮和行动的特殊意义,更将包括1980年代“七条件”的思维行动在数十年来的日常微观实践处境。包括劳工、性别、族群、城乡、医病、环境、体制内官僚的彼此折腾。连绵不绝的质问,在乌鲁木齐火灾和贵州大巴的呼号、在李文亮微博哭墙的万千留言、在上海四月封城死在家中的老人、在奶粉用尽被铁链锁在家中的母婴、在迅速到了老干部病房的人体器官、在稀土矿开采无须在乎的土壤河川、在忽然消失的民营企业家、在反复爹味说教及卖弄书名的领导讲话里,这些,一直就是体制本身。反抗尽管零星偶然,甚至深怀恐惧,但“务实”更难“自保”之际,多少浮现一点共识基础,有助于“反共”和“反极权”共享、“民运”和“平权”融通。“秀异、团结的反对派”首先是以“秀异、团结的反抗者”之姿,在相隔更久远的世代间传递行动思维。

吴国光说:“把你的不满表达出来,用你认为尽量可能安全的方式把它表达出来。当所有的人都在表达自己不满的时候,哪怕这个方式是最低限度的一个表达,我觉得也会形成一种力量。”回到不同世代的切身经验,当官僚干部控制公共言论与行动场域的能力退化,“冲塔”、“翻船”更加常见的同时,回到“七条件”的前提,或许就如1980年代的许多论坛集会,彼此“平等地、好好说话”。而在“运动式反腐”、“政治先行”的处境中,体制内官僚干部对于“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的“反复折腾”早已强烈有感,若逐渐警醒自身同属徒劳卖命的“内卷”、“韭菜”、“人矿”处境,即使持续“晋升”,指向的不过是胡锦涛李克强的风烛残年,转瞬即逝,那么“躺平”的消极抵抗,难免更成为日常心态。就算不是改革动力,也是墙倒时助推的众人。如此,“七条件”或许在缝隙新生,成为渺茫转型想像中的理念契机。

这种空间、契机或许终究微弱,但只有以此再度产生的“体制内外连动”,以及一定社会群众基础的响应,才可能形成充分的体制转型条件。而这一次,早已走上另一条路径而反复演练“七条件”的台湾,对八九事件的回顾纪念,不再需要1980年代那般的中华国族共同体想像,也不仅是人道立场对政权死难者的普世关注,而是在中国“体制内外”人心浮动、对立锐化的背景之下,对于彼岸“和平演变”现实条件和具体效应的理解、评估与展望。思维行动与台湾越能相互理解,演变条件似乎也就越充分。毕竟,随着习近平步入晚年,“演变”的可能场景越来越被中国内外各方所考虑,并且更明确地认知与接受:倘若终究缺乏“和平演变”的“七条件”,中国体制内外远离的并不会是“演变”,而是“和平”。届时演变的后果,恐怕也会是台湾更难以理解和预期的。

※作者为国立清华大学社会学所助理教授,《当代中国研究通讯》副主编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安达

来源: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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