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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担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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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黛云(前排左一)与家人、亲友在一起。后排右三为公公汤用彤,右五为汤一介。

1948年,17岁的乐黛云同时考上了北京大学和南京的中央大学。因为家在贵阳,加之当时局势动荡,父亲希望她留在南方读书。但乐黛云对北京大学十分向往,不愿意去中央大学。在母亲的默许下,她途经武汉时私自改道北上,风尘仆仆直奔北京。

只因这一改道,决定了她一生的走向。如果当年她去了中央大学,人生将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她的丈夫绝不会是汤一介,而汤一介的妻子也绝不会是她乐黛云。

就因为这一改道,两个年轻人才能在北大校园相见相识。1950年,北大哲学系三年级的学生汤一介,和北大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乐黛云,两人因热衷社会活动,都在北大青年团工作。有一天乐黛云把伏契克的《绞刑架下的报告》推荐给汤一介看,她对汤一介说:“这本书表现的对人类的爱深深地打动了我,我想你会喜欢它。”

汤一介读了《绞刑架下的报告》后,感觉精神境界有了一个升华。两人也因为这本书走近了彼此。

有次去南苑农场劳动,中午大家坐草地上休息。乐黛云穿了一条工装裤,胸前有个兜,汤一介摘了几棵小草插在乐黛云兜里,说:“我这就交给你了。”乐黛云心有灵犀,回应说:“那好吧!”两人就这样愈发地走进了彼此。

1950年暑假,乐黛云被选中到苏联参加第二届世界学生代表大会。整个会议期间,乐黛云都沉浸在欢乐和激动之中。就在即将回国的前两天,她突然被问及是否愿意留在苏联,到中国学联驻外办事处工作。对方告诉她待遇相当优厚,还有机会进莫斯科大学留学。乐黛云对此一口回绝。

身在国内的汤一介,那段时间一直惴惴不安,深怕乐黛云留在苏联不回国。直到看见乐黛云又出现在自己眼前时,他才安下心来。

1952年,随着了解的加深,两人由恋爱而喜结良缘。

在当年的北大校园,汤一介的家庭是有身份地位的,他父亲汤用彤时任北大校务委员会主席,是很有名望的教授。

为了表明自己的革命信仰,跟知识分子家庭划清界限,两人决定结婚后不住在家里。

最令乐黛云感动的,是汤一介的父母对两个年轻人的包容。结婚第二天,汤老先生和夫人找了家大饭店,盛情邀请至亲好友赴宴,因为汤一介是汤家长子,无论如何也该庆贺庆贺。汤老先生要新婚夫妻也来参加,小两口却认为那是旧风俗旧习惯应该抵制,竟然拒绝前往。这种做法其实很不懂事,也很伤害两位老人的感情。但汤老先生却不动声色,连一句责备的话也没有。

1957年,为了让年轻的知识分子能够发表文章,党支部书记乐黛云组织了八个年轻教师,准备办一本学术刊物,并不知天高地厚地将其命名为《当代英雄》。还没等刊物办起来,反右就开始了。

刊物遭遇夭折,厄运也随之而来。作为发起人,乐黛云被划为“潜伏最深的极右派”,开除党籍公职,下放劳改。那时,适逢孩子出生,她正在家里坐月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汤一介给中文系打电话,表示自己的看法:“乐黛云17岁入党,怎么可能是右派呢?”事情传到汤一介所在的哲学系,因为“划不清界限”,他被给予严重警告处分。

看到刚满月的孙子,公公汤用彤坐不住了,这位一向清高的老教授,放下尊严,找到学校领导,反映孩子需要喂奶,请求让儿媳缓期接受劳动改造。这才使乐黛云获得了八个月的喂奶期,期限一到,下放劳改的通知立刻就发过来了。

乐黛云离家那天,汤一介还在黄村搞运动,她独自一人离家上路。出门后偶一回头,她看到公公汤用彤隔着玻璃窗,在向她挥手示意。

乐黛云被下放农村监督劳动的地方,是在北京门头沟的大山里。当时正是大饥饿的年代,领导要求乐黛云创造一个奇迹,把四只小猪,在不喂粮食的条件下,也能养肥了给大家过年。面对这个艰巨的任务,乐黛云也是操碎了心,每天满山遍野地让猪拱食,到处给它们打猪草。功夫不负有心人,这些猪后来都长得还可以,不算很肥,但大家过年的时候都吃得挺满意,乐黛云也感觉很高兴。

因为能吃到猪肉,老乡们都很喜欢这个北大来的女同志。当时乐黛云住的那户人家,老大爷是个放羊倌,他外出放羊的时候,捡到一颗核桃、几颗花生什么的,都带回来给乐黛云吃。因为粮食不够,很多下放干部都得了浮肿病,但乐黛云没有。

更让乐黛云欣慰的,是来自丈夫无所畏惧的支持。整整四年时间,汤一介每星期都会给在门头沟大山中改造的妻子写信,并坚持在信封正面的收信人一栏,写明“乐黛云同志收”。领导找汤一介谈话,叫他不许称呼乐黛云为同志,他始终置之不理,照样要写乐黛云同志收。领导看他是一根筋,也就懒得管他了。

1962年底,养猪养出了成绩的乐黛云成为“摘帽右派”,被允许回到北京大学。可是没过几年,一场更大的灾难来临,这一次,轮到汤一介身陷其中。他被关在哲学系的大楼里接受批斗,夜里十一二点才放他回家。

那些日子,乐黛云白天被造反派勒令干活,晚上就坐在哲学系楼下的台阶上等着汤一介回家。

当时已经有教授跳楼的,上吊自杀的。乐黛云坐在哲学系楼下,就是要给丈夫传递一种支撑,一如当年她在门头沟时,汤一介不离不弃一样,她也要让丈夫感受到来自妻子的支持。只要两人生死与共,相互依赖,就断然不会想到自寻绝路。

1969年,汤一介和乐黛云带着儿子,一家三口来到江西鲤鱼洲接受劳动改造,一家人相濡以沫,在陌生的土地上学习种稻、种菜,打砖盖房。在那儿乐黛云被指定为工农兵草棚大学的教员,后来又随工农兵学员返回北大中文系。

1978年,汤一介和乐黛云相继恢复了工作。随着对外开放,北大来了欧美留学生,学校安排乐黛云担任留学生现代文学课的教学工作。

为了给外国学生讲课,乐黛云突破当时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的僵死模式,大胆讲起了徐志摩、艾青等灰色作家。

1981年,一个偶然的机遇,五十岁的乐黛云被选派到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学了一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有人来哈佛大学开会,看见乐黛云,就邀请她到伯克利做客座研究员,时间两年。这令乐黛云大感意外,伯克利分校和哈佛大学都是很好的学校,能进入这样的学校从事研究,那真是再好不过的运气。

在伯克利,乐黛云的学术顾问是著名的跨比较文学系和东亚系的西里尔·白之教授。在他的协助下,乐黛云写成了《中国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后来,这本书作为伯克利大学“东亚研究丛书”之一用英文出版。

1984年,深圳大学组建,邀请汤一介前往兴办国学研究所,聘请乐黛云担任中文系主任,并组建中国第一个比较文学研究所。

两人都没有辞去北京大学的教职,而是来往于广东和北京之间,南北各住半年。

此后,夫妻二人分别从事各自领域的研究。汤一介在76岁高龄时,发起并主持了规模超过《四库全书》的《儒藏》的编写。乐黛云则在中外文学的参照中,成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开拓者。

视野的开拓,使乐黛云认识到,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孤陋寡闻的,东方和西方的二元模式不可能永远对立,中国中心不可能代替欧洲中心,两者最终会以取长补短的形式融为一体。

2024-04-23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汉嘉女1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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