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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米尔斯海默:美国必须理解自由主义外交的危险

当世界上有了三个强权,特别是考虑到中国潜在的军事力量,军事竞赛甚至战争一定会发生。美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采取现实主义的外交政策,才能防止中国成为亚洲的区域霸权。如果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不断增长,这就绝非轻易的任务。不过,自由主义还是非常可能会持续在小地方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因为宣扬民主的冲动已经写在外交当权派的基因里了。虽然强权间的竞争会让华盛顿无法全心追求自由主义霸权,但采行自由主义对外政策的诱惑仍不会消褪。

美国的决策者无法彻底了解到,国族主义会限制他们干预其他国家内部社会的能力,也会限制对手征服他国的能力。(美联社

美国该往何处去?

美国的外交政策当权派一定不愿意放弃自由主义霸权,转向依循现实主义制定政策。无论民主党还是共和党都亟欲外销自由主义,却不去面对这些政策几乎每次都失败的历史教训。虽然美国大众比较赞同自我克制,统治菁英制定外交政策时若非不得已,对民意都不甚在乎。

不过基于一些超出当权派控制的理由,我们还是可以认为情况将有转机。国际体系的结构显然正因中国惊人的崛起还有俄罗斯的复活,走向多极的趋势,很可能让现实主义重回华盛顿,因为当国际体系中有其他强权的存在,就不可能追求自由主义霸权。美国决策者在冷战落幕、苏联解体后就不必再关心权力的平衡,但既然单极体系看来时日无多,美国也得再次为其他强权操心了。实际上,川普政府的态度就很清楚。国防部长詹姆斯.马提斯(James Mattis)就说过:“国家间的强权竞争再度成为现实”,还有“现今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最重要的焦点,是强权竞争而非恐怖主义”。

当世界上有了三个强权,特别是考虑到中国潜在的军事力量,军事竞赛甚至战争一定会发生。美国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采取现实主义的外交政策,才能防止中国成为亚洲的区域霸权。如果中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不断增长,这就绝非轻易的任务。不过,自由主义还是非常可能会持续在小地方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因为宣扬民主的冲动已经写在外交当权派的基因里了。虽然强权间的竞争会让华盛顿无法全心追求自由主义霸权,但采行自由主义对外政策的诱惑仍不会消褪。

除了一边以现实主义外交政策为主,一边忍不住采取自由主义战略之外,另一个危险则是美国的决策者无法彻底了解到,国族主义会限制他们干预其他国家内部社会的能力,也会限制对手征服他国的能力。他们无法领略国族主义在冷战和后冷战世界中发挥的影响,也很难保证他们以后会搞懂。就算放弃自由主义霸权,改行现实主义,我们还是得时时警戒自由主义外交政策的危险,并了解到国族主义会如何限制强权行动的能力。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剧本。中国经济也许会碰到严重的问题,导致长期的成长迟缓,同时间美国经济则稳定成长。这样一来,目前的有利于美国的国力落差,就会进一步增大,让中国失去挑战美国的希望。也许有人会好奇,就算少了中国,俄国以后是否会对美国形成挑战?美国在二十世纪的三大对手──德国、日本和俄国──都面临人口减少的问题,相比之下美国的国力在未来十几二十年内,还是会继续增强。中国是全球唯一有可能真正挑战美国的国家,而如果这份可能没有实现,美国就仍会是国际体系中最强大的国家。换句话说,多极体系无法维持太久,就会回到单极世界。

这样一来,美国的决策者就没有理由要担忧美国在全球权力平衡中的地位,而得以放心继续追求自由主义霸权。就算这些外交政策必定会导致更多灾难,也不会危及美国的安全,因为可以威胁美国的强权并不存在。万一上演的是这个剧本,华盛顿有没有可能放弃自由主义霸权,采取强调自我克制而非不断开战的外交政策?

自由主义霸权就是不管用,二十五年的实验只留下了徒劳无功的战争和失败的外交,美国的声望也随之下滑。(美联社)

要美国停止自由主义外交政策,无疑十分困难,因为打造只有自由主义国家的世界本是自由民主体制的天性。奥巴马的故事在这里就有重大的意义。二○○八年竞选总统时,他一再重申会让美国从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中抽身,避免卷入新的冲突,并专心致力于对内而非对外的国族建设。但他还是无法真正改变美国的外交政策。直到他卸任,美军依然在阿富汗作战;他也看着美国参与了埃及、利比亚及叙利亚的政权更替。美军在二○一一年撤出伊拉克,却又在二○一四年回到当地,对付蹂躏伊拉克和叙利亚大半部分的伊斯兰国。他在二○一七年一月卸任前接受过《大西洋杂志》(Atlantic)的一系列专访,惆怅地表示他知道“华盛顿的游戏规则”有很大的缺陷,但他仍得照着这规则和战略办事。他终究不是外交当权派的对手。

不过,我们还是有一线希望,可以说服独霸世界的美国远离自由主义霸权。强大的自由主义国家有其能动性,即便压力沉重,也并非注定要承袭走入歧途的战略。我之所以认为美国可以超越自由主义霸权,主要是因为美国决定采取这种战略时,机会才刚出现,但如今美国看到了它的长期后果,就有可能决定放弃它。一旦自由主义国家首次有机会成为单极强权,几乎不可能阻止它拥抱这些宏图伟业。自由主义霸权看起来利益丰沛,代价又尚不为人知。但尝试过这套战略、了解它的缺陷过后,就有机会让它改弦易辙了。

二○一六年的总统大选就突显了自由主义霸权的脆弱。

川普几乎挑战了此战略的每一个面向,一次又一次提醒选民这对美国的伤害。最重要的是,他承诺只要当选总统,美国就会放下弘扬民主的事业。他强调自己的政府会与威权领导人打好关系,就连外交界自由主义当权派最痛恨的普丁也不利外。他也痛批国际体制,甚至宣称北约已然过时。他还反对美国从二战以来率领的开放国际秩序,提倡起保护主义。另一方面,希拉里则是极力捍卫自由主义霸权,全心全意要维持现状。虽然外交政策并非这次选举的核心议题,但川普反对自由主义霸权的姿态,无疑为他赢得许多选民的心。

有人觉得川普的竞选修辞无关紧要,外交界菁英还是会驯服他,就像驯服他的前任一样。毕竟,奥巴马参选时也挑战过自由主义霸权,但当了总统也不得不遵守华盛顿的游戏规则。川普也会碰到一样的事情。的确已经有证据显示,当权派驯服川普的心力,已经多少有所成果,他提出的政策也和前任有所延续。

万一中国或俄国最后都成不了够格的对手,以防止美国走回自由主义霸权的老路,就得找出一套不必依赖川普或特定后继者的作战策略。首先,消解自由主义霸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一派能为现实主义外交政策说话的新菁英,跟当权派打对台。好消息是这群人数虽少但声势浩大、足以成为发展核心的克制派早已出现了。不过赢得外交政策当权派的支持还是很重要。这点应该有机会,因为照多数人的学习能力来看,全球规模的社会工程应该已经很明显是行不通的。我们试过一次,发现它失败了。有能力学习的人起码应该敞开心胸考虑看看其他外交政策。虽然很多菁英一定会坚持自由主义霸权,想要做得更完满,但究其根本,自由主义霸权的缺陷是无法克服的。

历史告诉我们,多数外交界当权派都有机会被现实主义和自我克制政策的好处给说服。毕竟就像知名记者史蒂芬.金泽(Stephen Kinzer)说的一样,美国菁英阶层本来就不缺克制派思想。他在《真正的国旗》(The True Flag)这本著作里,讨论了十九世纪末美国帝国主义者与反帝国主义者间的大辩论。虽然现在占上风的是扩张主义者,但他们尚未大获全胜;整个二十世纪里,克制派在美国外交政策的论战中仍有不少分量。正如金泽所言:“我们这些试着让美国外交政策更为谨慎克制的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在美国史上最先阐述这种观点的大人物肩上。而继续传颂他们的主张,就是真正的美国精神。”

争取有可能进入当权派的年轻人支持也很重要。这点也有可能办到,因为这些新人还没为自由主义霸权付出太多,比他们的前辈更能接受新观点。

新菁英想要驾驭美国的外交政策,最优先的任务就是建立起强大的组织,才有底气可以服人,也能让政治人物、决策者,以及大众得知他们的主张,特别是社会大众,因为他们更容易接受克制派的看法。美国人多半比较重视国内的问题,对无尽的战争和统治世界兴趣缺缺。不像外交界的当权派,他们并不迷恋自由主义霸权,所以要说服更多人放弃它并非难事。最能佐证大众对其不满的,就是过去三任美国总统在竞选时,都以反对自由主义霸权为号召。相反地,坚决捍卫自由主义霸权的希拉里,则是先后在二○○八和二○一六年,输给了奥巴马和川普。

克制派最应该传达的讯息是,自由主义霸权无法满足外交政策最重要的条件,它不符合美国的国家利益。换句话说,推广现实主义外交政策,需要诉诸国族主义,也就是要美国人仔细思考什么对自己和同胞最有意义?这不是要宣传那种把其他群体和国家妖魔化的极端国族主义,而是强调外交政策应该完全从一个明确的标准出发:什么对美国人民最好?要达成这个目标,克制派应该强调三个重点。第一,美国是有史以来最坚实的强权,不需要去干预地球上每个国家的政治。大西洋与太平洋的屏障,让我们可以远离东亚和欧洲──这些地区各自有历史悠久的强权──独霸西半球。我们有数以千计的核武,而在目前所讨论的剧本中,我们又是国际体系中唯一的强权。

第二,自由主义霸权就是不管用。二十五年的实验只留下了徒劳无功的战争和失败的外交,我们的声望也随之下滑。

最后,自由主义霸权根本劳民伤财。阿富汗与伊拉克无止境的战争预计将花掉超过五兆美金。如果我们真要背负大笔国债,这笔钱可以拿去建设更好的教育、公共卫生、运输设施和科学研究,或是投资其他能让美国更繁荣、更适合住人的领域。不过,自由主义霸权最大的代价,或许还是伤害美国的政治与社会结构。在一个沉迷战争的国度里,个人权利和法治都不会有好结果。

一定也会有人表示,诉诸美国国族主义的克制派太自私,像美国这样强大的国家,有资源和责任协助世界各地的人们。如果自由主义霸权的功效有符合支持者所宣称的那样,这么讲就说得通。可惜没有。华盛顿在后冷战时期的失败政策都是由外国人来承担最大的代价,而他们只是不幸住在美国决策者想推动政权更替的国度里。看看如今的大中东地区在美国追求自由主义霸权之下,成了怎么样的人间地狱。如果美国想让民主传遍世界,最好的作法就是专心在自家建立生机蓬勃的民主体制,其他国家便会起而效尤。

以现实主义为基础制定外交政策,不但直接有力,也是美国这种强权所不可抗拒的方向。但这条路并不好走,因为外交界菁英沉溺在自由主义霸权之中无法自拔,他们会使出浑身解数来捍卫理想。最可能让自由主义霸权结束的发展,当然是中国持续崛起,终结单极体系,这样就没有是否采取现实主义的问题了。但如此一来,美国就必定会遇上强大的竞争者,而这是任何强权都不想面对的情境。世界最好还是继续单极,即便这会诱使美国的决策者紧抱着自由主义霸权不放。为了不让这种事发生,美国人必须理解自由主义外交的危险,以及克制的好处。我希望本书能够有所帮助。

(本文摘自《大幻想:自由主义之梦与国际政治现实》(约翰.米尔斯海默著,八旗文化出版)推荐序)

责任编辑: 江一  来源:上报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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